沉香
- 山城YAMASHIRO
- 8月10日
- 讀畢需時 10 分鐘
山田利吉曾接過一樁徵求保鑣的委託案。
茶屋老闆交給他一封委托書信,上頭的條件是山田利吉從事自由忍者的工作以來,開出的報酬最為優渥的一次。他細細看過內容,原來是攝津國內有一豪族,希望替小少主尋找一名隨身保鏢。
在門禁森嚴的宅邸裡,只需要保護一名小孩。說穿了,這件工作就是全天候隨傳隨到的保母兼隨扈,危險性相當低。
錢多事少,可惜離家非常遠。
「果然太簡單了,沒興趣?」茶屋老闆遞給山田利吉一杯招待的熱茶,跟山田傳藏是老相識的他,對於熟人的兒子自然也很熟稔。
「不,我接了。」少年細細折好信,接下茶杯後,吃掉最後一顆糯米糰子。
他笑:「對於在深山長大的我來說,好不容易有親眼見見兵庫津的好機會,怎麼能夠錯過?」
*
瀨戶內海吹來的薰風有淡淡鹹味,跟山田利吉從小習慣的山中冷風不同。潮濕熱黏地貼附在肌膚。人生初見的海港景色令人驚豔,但雇主的住處才真的讓山田利吉咋舌。
遞給守門人介紹信以後,在門外靜候的少年,圈手等待的站姿如松木屹立,他瞥一眼梁柱上的木製門牌,上頭以蒼勁的字寫著漆間。
守門人很快就出來了,只跟少年說隨我來,就自顧自往門口內鑽,山田利吉跟在後面,走路時沒有發出半分腳步聲。佩刀的守門人很快就發覺這一點,眼底洩漏些許驚訝,但他沒有跟山田利吉搭話,而是將他交給管家。
跟嚴肅的守門人不同,管家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他沒有因為山田利吉看起來像個孩子便無禮對待,而是一邊確認他沒有落單,一邊帶他走過彎彎繞繞的迴廊。
結構寬闊的住宅只是開場,路上經過的每間房間都鋪好嶄新的榻榻米、不使用民間常見的油燈盞,而是採用不怕風的蜜蠟燭。
路過廚房時,侍女們端著準備好的膳食,列隊經過管家與少年忍者,帶路的女人姿態優雅地對管家點點頭,她與其他侍女都忍不住多瞧一眼臉孔清秀的訪客,只有末端看起來最年幼的一名侍女,目不斜視地與山田利吉擦肩而過。
待她們的身影消失,少年忍者的聲音帶著猶疑,打斷管家的腳步。
「大人。」
「有什麼問題嗎?」
「請問,剛才隊伍最後的那位侍女,已經到這個家裡多久了?」
「約一年左右吧,去年夏天她因為急病,倒在家門口。被正要出門的夫人所救,病好後,她說想要報答夫人的恩情,人就留下直到現在。」
「她沒有其他家人朋友嗎?」
「聽說都在戰亂中去世了。」
「雖然我這麼說,您可能會覺得相當突然,但我認為最好徹查那位女子的來歷比較妥當。」
管家沒有回答,看著他,臉上保持笑意、也沒有被惹怒的模樣。於是,山田利吉繼續往下道:「我想那位女子是一名忍者,雖然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潛伏在夫人身邊,但我覺得對方來意不善。」
進入書房,男主人獨自坐在主位等他。他的儀態瀟灑隨性,帶著常見的京中貴族作派,男子以蝙蝠扇遮去大半張面孔,彎月似的笑眼,正以對少年很感興趣的溫潤目光打量他。
他身後的壁龕,花瓶中插有一支帶著蓮蓬的粉紅荷花正值盛開。
蓮花對山田利吉來說,單單是在夏天時,想要看的時候隨處找一潭蓮池就能見到的花。不到戶外賞蓮,選擇以花道方式,移植室內這種附庸風雅的行為——『就是有錢人,而且是很有錢的富家人。』
雖然知道雇主是一方豪族,不過山田利吉還是對他的家底感到驚訝。
他心想,從家奴們的進退有度的舉止看來,也可以推測出漆間家並非一夜暴富的鄉紳,應是福原當地代代傳承的仕紳,或是擁有領地的守護可能性較大。
管家請山田利吉入座,他沒有立刻退出房間,而是附耳到男主人的耳旁,以手掩口,對他嘀咕了幾句話。
家主聽完哈哈笑了兩聲,說我心裡有數。之後,管家姿態恭敬地頷首行禮,人便默默退出房間。緊接著離開的管家,一名男僕端著熱茶,對家主致意後入內,將冒著裊裊輕煙的熱茶放到山田利吉手邊。
「山田利吉大人。」
「是。」
「您為什麼會認為那女子是一名忍者呢?」
「因為她太平凡了。」
「平凡?」「她跟其他女侍不同,幾乎沒有存在感,這一點,反而令我感到奇怪。」
「接著說。」溫厚的嗓音帶著諄諄善誘的吸引力,山田利吉一頓,說出他原本不打算說出口的決定性理由。
「我從小由母親教導忍術,她是一位出色的女忍,所以,我能很快分辨出女忍者與一般女性的不同之處。」
「原來如此。」穿著素襖便服的年輕主人啪地收起蝙蝠扇,露出一張俊美的臉。
「如您所言,那位女侍確實是一名女忍,她被內人所救,所以,對她有極強的忠誠心。」
「是。」山田利吉內心暗叫不妙,看來他可能多管閒事了。
「幸運的是,她極為疼愛犬子,所以,我想她很有可能,因為在意接下來要擔任犬子保鑣的對象,才會混入女侍中,想要先打探應徵者會是什麼樣的人。」
男人話鋒一轉,將真相對年輕忍者闡明:「也就是說她的女忍身分,也是我跟內人商量後,準備好給應徵者的測驗題。」
男人瞇眼,對山田利吉露出具親和力的笑容:「識破她的人,在前來應徵的人之中,您是第一位。」
「那麼,接下來的一年內,我希望您能擔任犬子的保鑣。」因為男主人的口吻並沒有山田利吉一開始以為的富家人頤指氣使的架子,也或許是男人周身的氣質過於閑散悠哉,山田利吉也變得較平常大膽。
「是,那個、我還能請教一件事嗎?」
「直說無妨。」
「為什麼是一年呢」
「……。」年輕男人仍然笑著,但氣氛一瞬間的滯凝,仍讓山田利吉收斂姿勢,當他正要低頭賠罪時,男主人懶懶一擺手表示他沒介意。
「非常抱歉,是我僭越。」
「我想您的年紀應當不超過十六?」
「是,我已滿十六。」
「真不簡單。我聽說您的父母也是一對傑出的忍者夫妻,今日一晤山田大人,令我想傳聞果然不假。」
「自鎌倉以來,一直都是福原這塊土地在養育漆間家的代代子孫,從父親手上接下這個家族的我,自然希望我能繼續保護好它,直到將它好好地交給我的下一代。」
把玩手中的摺扇,家主娓娓續道:
「可是,您也知道,現今戰亂四起,自幕府頒布半濟令以來,為了徵稅養兵,奪取別人的土地的藉口又變得更順理成章。鄰近的地主們開始對福原虎視眈眈,自春天起,我也多次遭遇危險的『意外』,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某一次被波及。」
抬眼掃視正襟危坐的少年忍者,姿容秀美的男人以扇尖輕點下顎,他思考半晌,對自由忍者道:「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京內有熟識的人警告我,在這一年內要我小心。」
男人的話講得隱晦,可是,山田利吉很快會意他在暗示情況很棘手。而且男主人選擇讓他得知這種複雜內情的同時,其實也等於將他綁住。
他若不在福原待上一年半載,保護好小少主以展示自己的職業道德,他前腳踏出漆間家,後腳必定會惹來殺身之禍吧。
「閒話就聊到這吧。」語畢,家主往外頭吩咐帶小少主過來,看來,他一開始就打算一定好人選,就替小少主介紹新玩伴,真是奸詐的大人。
『唉——真麻煩。』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可是想到接下來準備當全天候保母的事實,讓山田利吉還是感到煩躁。
沒多久,一道稚嫩的嗓音在格子門外響起:「是我,父親大人。」男主人哦的應了,迎接開門後沒有冒失進入,而是先規規矩矩對他行禮的兒子。
「你過來。」
「是。」
梳著童子髮髻的小男孩,穿著一身淺縹色水干服,姿態嬌憨未脫,得到父親的應允後,他才撒腳小跑到父親膝旁,親暱湊近男主人。
男主人對他微笑、伸手撫摸一下男孩的後腦杓。孩子盤腿在榻榻米上坐好,睜著一雙明亮大眼,好奇打量坐在下位的山田利吉。
山田利吉見到男孩的臉,隨即肯定那位還沒見過的女主人,必定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來見見他,這位名叫山田利吉,是一名忍者。從現在起,他便開始擔任你的保鑣。」
小男孩似懂非懂望著父親點頭,從他的反應看來,不確定他有沒有聽懂忍者、保鑣等詞彙,可是他沒有疑慮,隨即遵循禮節,鄭重對山田利吉行禮。
「請多多指教。」山田利吉連忙回禮。
沒想到,男主人連稍作喘息的時間都不給他,山田利吉的工作就開始了。
*
上任前的山田利吉以為,當小少主的保鑣:陪玩陪鬧陪在身邊當保鑣,也就是貼身保母。
上任後的山田利吉發現,當小少主的保鑣:蹲點蹲點蹲點,還有,蹲點。
小少主每天的日程過得相當忙碌,上午固定是各科老師們到家裡授課的時間。山田利吉曾偷瞥過,小少主閱讀的書本文字不是平假名或片假名,而是密密麻麻的漢字。
除了基本課程,禮儀、弓道、劍道、騎射,輪番上陣,而男孩從沒有一句埋怨,天天都認認真真的上每一堂課。
下課後,才會看到他難得放鬆,他的閒暇時間,通常都待在書房閱讀大量書籍,有時候能見到他帶著開心笑容,大啖僕人呈上的精緻點心;有時候是去探望深居閨內,不見外人的母親。
男孩雖然像個早熟的小大人,舉止拘謹、喜怒不露於表。可是,山田利吉看得出來,每一次去見母親的時間,才是這個家的年幼繼承人最開心的時候。
山田利吉在枯燥的工作崗位上走神的時候,曾經試圖回想自己的九歲生活都在做些什麼。印象中,他最多是跟家裡的老貓玩耍、偶爾去河邊玩水,再來就是每天規律、永無止盡的忍術訓練。
坦白說,山田利吉覺得他住在冰之山的童年,大部分時間都悠哉得枯燥。
首先,他記得在長至能獨立外出遊學的歲數以前,待在冰之山的歲月,除了父母以外,他沒有認識過任何人。
他由同為忍者的母親培養忍術的基礎,長期分隔異地,獨身在忍者學園擔任教師的父親,一年中回家的時間也少之又少,偶爾見到父親,想玩一次投接球遊戲,也得被嘮叨有時間玩不如多練習忍術。
可是,年紀漸長後,山田利吉也開始了解,他們是一對很用心教養小孩的夫婦。
雖然很討厭被碎唸功課,可是學習忍術很有趣。
運用越來越精進的忍術,抓到跟他玩捉迷藏的父親時更有趣。所以,他沒有懷疑過自己有從事忍者以外的工作選項。
雖說成長過程中,他還算是無憂無慮的在溫馨的家庭內成長。可是,隨著年齡增長,一成不變的山景總是令他感到無趣,無趣得令人焦躁。
於是,他才會選擇成為不隸屬任何勢力的自由忍者,他喜歡變化、喜歡刺激,不想要束縛、不想要一成不變。
山田利吉坐在老樹下乘涼,托腮望著不遠處,正在認真上弓道課程的小少主。暗忖,不過,比起這個家裡富裕,卻過著比他更乏味日子的小男孩,他可能還算幸福吧。
「山田先生。」
「哇!!」上班偷薪被老闆兒子抓包了!
可能是山田利吉的反應太過誇張,男孩忍俊不住咯咯直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他害羞地學大人乾咳一聲,努力抿直嘴,抑止自己繼續發笑。
山田利吉將一切收入眼底,明白那聲乾咳是在模仿男家主,他心想這小少主真是莊重得有趣。
「少主大人,若是覺得屬下好笑,就乾脆笑個過癮也無所謂喔。」
「不是!」男孩被他的話嚇一跳,以為山田利吉在埋怨他剛才的笑容是嘲笑,他慌張地連連擺手澄清。
「我是因為下課也沒見到山田先生過來,才貿然過來找您,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山田利吉故意皮笑肉不笑地望著男孩,眼神趁機飛快往射箭場上瞄。
的確如少主人所說,已經到了下課時間。
射箭場上,只見僕役已經四散開始整理環境。負責回收羽箭的人,正走朝直立的箭靶,上頭還插著未拔下的箭,支支都逼近中間紅心。
男孩不知道山田利吉故意扯開話題,明顯更慌張了。
「父親大人總是告誡我要注意舉止,我還沒能……」
「不不不,越扯越遠了,抱歉抱歉。」山田利吉抓住男孩亂揮的手,緊握住安撫他。
「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不是第一天認識,少主大人不用顧忌,可以隨意使喚我。」
怕加深男孩的不安,山田利吉索性把拘謹的屬下也拿掉,改用我自稱,這個方法很好地奏效,男孩的雙肩卸下緊繃。
他好奇回問:「隨意?」
山田利吉點頭,「比如直接叫我利吉。」
小大人嚴肅地擰起眉頭:「不可以!」
哇!好古板!
「如果是我的希望呢?也不可以嗎?」
「……——。」山田利吉一句話,令九歲的少主人陷入認真的苦惱當中。
「哎呀,屬下就說說笑,別多心。」山田利吉想打哈哈帶過,不料,男孩伸出比他小上許多的手,抓住山田利吉已經鬆開的手指。他睜著清亮雙眸,認真答道:「我明白了,利吉先生。」
山田利吉微愣,竟不自覺點點頭。
對話的一來一往,反而讓主從兩人意外破冰,男孩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談話越久,人越靠近山田利吉。
熱夏晚風拂過兩人,男孩停下說話,享受地瞇眼,迎著風輕輕呼出歎息,淺縹衣袂翻飛,山田利吉聞見一股山間樹林特有的清香,這味道令他突然想起冰之山與父母。
不過,自由忍者隨即意識到,他近來早已聞慣福原黏稠的海風味,現在傳來的香味,更像是古木經年沉澱才能散發的幽香。
發現山田利吉也停下話頭,男孩敏銳地讀懂山田利吉的困惑,他主動掏出一個以西陣織縫成的精緻小袋,味道即是由那一只香囊傳出。
「這是母親親手縫製給我的香袋,裡面裝了父親跟朋友品香時留下的餘灰。」
花道、香道、想必這個家中的茶具也不少套。宛如京內貴族的排場,便是這小小少主習以為常的日常。
山田利吉眨眨眼,心想希望自己剛剛跟小少主那些沒大沒小的對話,沒有聽進第三人的耳內,不然,或許他明天就得回家吃自己了。
「利吉先生若喜歡,可以送給您。」男孩臉上看得出捨不得母親替他所做的小袋,可是,他沒有猶豫把香袋遞入今天主動跟他建立情誼的忍者手中。
山田利吉的嘴角忍不住漾出微笑。
少年忍者第一次在他眼前露出笑容,令小少主看得出神,下一秒,他整個人就被山田利吉抱起來。男孩小小聲地嗚哇一叫,扶住對方削瘦卻帶著精實肌肉的肩膀。
「謝謝您,我心領了,雖然不能收下您的東西,可是我仍然想回贈您禮物。」
「?」
「一次也好,我想帶您翻過這座枯燥又高聳的牆。」
男孩驚訝地看向朝他燦爛一笑的忍者,下一瞬間,他感覺到倏地騰空的失重感。男孩張嘴,叫聲卡在喉間,一回神,他們已經隱身到大樹的枝枒當中。
「還早呢。」山田利吉淡淡對他道:「抓好了。」語畢,山田利吉牢牢摟緊環抱他的小人兒,足尖輕點,飛快地輕鬆翻越戒備森嚴的宅邸。
「哇——!」兩人落地前,男孩見到遠方天空沉出靛藍的暮色裡,有數顆星子在閃耀。天天見慣的黃昏,突然變成迥然不同的風景,懷內的沉香再次從袖內翻騰溢出。
但是,這一回,安心寧神的沉木香,卻再也無法讓小少主胸膛中激烈跳動的心臟平靜下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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