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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 山城YAMASHIRO
    山城YAMASHIRO
  • 8月10日
  • 讀畢需時 10 分鐘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明明四周一片死寂,可是少年奔跑太久,他只聽得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以及喉嚨內擠出空氣的嘶嘶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奔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為止,他只記得腦中充斥一個念頭,那聲音命令他:『不要回頭!跑!別停下!』

終於,黑暗的盡頭迎來一絲光明,少年振奮精神,用盡最後力氣往前俯衝,冷不防,起跳的腳一踩空,整個人逕直從高空墜落而下。


在夢境中,九歲的少年再一次回到福原的家,被漫天火舌吞噬得一乾二淨的那天晚上。


平常最疼愛他,總用一臉甜美笑容,喊他小少主的侍女姊姊和脫手的懷刀一齊歪倒一旁,她睜大死不瞑目的雙眼,露出白淨額頭的眉心中央,緩緩滲出絲絲鮮血。乳母衝上前護著少年母親時,被一刀斬首,滾到榻榻米上的頭顱,臉孔朝下,切齊的白髮狼狽凌亂。


九歲的少年,弱小又無力。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持著太刀的仇人一把拉扯母親的長髮,令她吃痛叫出絕望的慘嚎,接著便一刀使她成為一具開腸剖肚的屍體。

「跑啊!!別回頭,你要活下去,快跑!」渾身浴血的父親扭頭朝他大叫,在他面前,面孔跟黑墨一樣深不見底的男人,趁父親分神的時候,毫不留情捅穿他的腹腔。這一幕,令少年如驚弓之鳥一躍而起,他背對燒得半毀的宅邸,拚命逃出生天。


少年在黑夜中倉皇奔逃許久,直到天色濛濛轉亮時,終於力竭停下。極度緊繃的神經令他經過一晚,仍然詭異地亢奮,他找到一條小溪,清洗臉上黏膩的汗水與跟隨他一晚的腥臭。他搓洗一陣,才發現糾纏他鼻間的腥味不是乾涸的血味,而是護他的母親被剖成兩半時,潑濺到他身上的腦漿臭味。

意識到這件事時,少年便趴伏在溪岸上,不停乾嘔起來。


頓失依靠的少年,為了躲避仇家持續不斷的追擊,最後逃入一間佛寺尋求庇蔭。

僧人將矮小的他護在身後,對試圖闖入的男人們,凜然呵斥他們妄想追捕在夜討後倖存的少年,是不義不齒行為,並且使用炫目武術,在眨眼間就擊退對方。

霎那間結束一場混戰的僧人,對看得一愣一愣的少年伸出手,少年握住那隻粗糙且溫暖的手掌,睜著一對清澈雙眼問他:「如果,我學會這些『本領』,我就能在這世上活下去嗎?」

武僧瞠目,像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種問題,他回答:「只是自保的話,可以辦到。」

『你要活下去。』滿心惦記父親遺言的少年,忽略僧人語帶保留的猶豫,他不假思索地開口:「請您教我,能夠在這世上存活的方法。」



「痛痛痛……——。」躺在柔軟草坪上的少年悠悠轉醒,他撐起自己被摔痛的四肢,在半夜的深山中坐起身,他回想暈過去前,他因為腿力不足以攀附山壁,再加上抵住施力點的腳一滑,所以就乾脆重力加速度摔到地面上。

以及,才開始訓練忍術的他,並不熟練如何護身倒地,想必是摔下去時,頭嗑碰到哪裡,於是,他便撞暈過去直到現在才清醒。

也就是說,少年忍者第無數次的攀岩練習又失敗了。他無奈地摀住臉大嘆出聲,索性自暴自棄地癱倒回草地上,決定今晚就乾脆廢到底,當個廢忍。


晚上的深山並不安靜,風拂過樹葉時有沙沙聲,蟲鳴蛙叫此起彼落地響,夜深時,時不時也能聽見夜梟叫聲。少年忍者掀開眼皮,黑色夜空裡一整片乳白色的銀河,立即倒映入他的眼中。

「……真好看——。」山中的星子密密麻麻大且耀眼,跟他在福原所見過的海邊星空不同,但是,它們同樣十分美麗。

少年突然想起,在小時候,他的父母曾告訴他,天上星子會這麼多,是因為人在過世後並不是死亡,而是化為星星繼續守護他的家人,所以,才會這麼多又這麼耀眼。

看著燦爛星空,少年突然有點寂寞,他想家了,想起那一個已經消失很久的家。雖然被岩石撞到的頭還有些疼痛,但是,他決定再一次試試能不能記起父母的臉。


少年忍者努力回想一刻鐘,可惜,現年已十五歲的他,對於回憶父母輪廓這件事也很困難了。他的眼眶有點發熱,本以為自己會哭,可是手腕壓上雙眼時,才發現自己並沒有流出半滴淚水。半晌,疼痛與疲累讓他的意識再次墜入黑暗之中。


結束漫長的入隊測試,青年總算獲得首領同意喝水的許可。

他接下裝著清澈泉水的竹筒,乾燥得像要撕裂的喉嚨,催促他急急灌下一大口,下一瞬間,從舌頭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蔓延到唇瓣的麻痺感,令青年嘔出大部分水液。


「嗚嘔——!咳、咳、咳咳!」他痛苦地扶著腹部,喉頭充滿反嘔後的燒灼感,連帶著胃跟著漸漸開始痙攣抽搐,他趴在地上努力睜開眼,快速蔓延的毒素令他視線瞬間模糊,只能勉強看見,測驗之前還跟他彼此暗暗打氣的同伴,現在大部分都七倒八歪倒臥著,連指尖都不再動彈。


「呵,剩下這幾個沒被毒死的傢伙,倒還有幾分警覺,你們合格了。」

「首領,直接進行下一個測驗嗎?」

「嗯,帶他們去吧。」

青年跟其他倖存的人們,渾渾噩噩跟著來到陰暗地窖中,腐朽的木頭味與屍體腐爛味,從深處不斷傳出,臭味在一路上逐漸濃郁,青年努力維持清醒,直到他們在牢房前止步,青年看清關在牢房中,那些緊抱著哭泣的女人時,才不自覺瞪大眼睛。


「新人們,記好了,對陰忍來說,達成雇主的要求是首要任務。你們的第一件忍務來了,雇主的命令是:『俘虜全不留活口。』」

忍者的話,令女人們躁動不安地哭泣尖叫起來,可是,包含青年在內的所有人,大家都互看眼色,猶豫遲疑,沒人輕舉妄動。

「好吧,因為是新人,我再優待你們一個提示,剛才你們喝下的毒是烏頭,解藥就在我的手上。」他亮出手上的白色紙包,對青年跟其他人闡明自己沒有說謊。

下一秒,忍者將解藥收入懷中,親手將牢鎖解開,退到打開的牢門旁。他歛低雙眼,看著青年與其他人,語氣平靜:「選擇權在你,你們可以選擇自己要現在死去;或是踩著別人的屍體繼續活著。」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青年忍者屏息,潛伏在宅邸屋樑上的他靜靜等待時機,等到男人的喊叫聲、女人的尖叫聲、嬰兒的稚嫩哭聲如地獄繪圖一樣交織時,他便俐落躍下,握穩滑入指掌內的三支棒手裡劍,一口氣擲出,瞬間刺穿侍女的眉心、乳母的頸側,最後一支則是釘死武家女子那身妨礙她逃亡的長袿下擺。


「呀啊——!」

年輕婦人發出淒厲慘叫,眼前蒙面的高大忍者,如索命鬼般帶著肅殺氣息朝她走來,死氣沉沉的雙眼緊盯住她,他抽出腰間的忍者刀,高舉白刃瞄準她與懷內的稚兒就筆直落下。


鏗鏘一響,婦人發著抖睜開緊閉的眼睛,發現全身浴血的丈夫被她的叫聲引來內室,及時擋住青年忍者的一刀。

丈夫朝她大叫:「跑啊!抱著兒子快跑!」

僅是分神一瞬,男人已經被忍者一刀破開腦殼,被腥臭血液跟腦漿噴濺衣衫的婦人,連叫的力氣都一併消失,她臂彎中的嬰兒被騷動驚擾,扯開喉嚨不停哇哇大哭,高分貝的尖銳聲音讓忍者的眉頭半皺。

可是,他並沒有猶豫太久。

結束後,一隻沾滿黏膩血液的手掀倒油燈盞,稻草屋簷與木造房屋是極佳的助燃素材,大火很快就整片擴散、照亮一隅夜空。


\

劃破凌晨濃霧,簡單理去血跡的青年,懷抱在襁褓內酣睡的嬰兒。他連夜飛奔數哩,在一座杳無人跡的佛寺前停下腳步,怕男嬰失溫,他緊擁嬰兒,蹲在寺門前,苦等到破曉時分,才敢將男嬰小心翼翼留下。


「殺死你的父母,對不起。」就算前路一片茫然,也希望你能活下去。

明明是大白天,鬱鬱森林內卻照不進陽光。


作為一名忍者,沒有依令完成任務的事很快就曝光,由於隊內下了指示,務必要確認他斃命,忍務才算作結。前仆後繼追殺他的每個人,全都毫不留情下死手,因為奔跑過久,從左肋傷口一點一滴跟著血液流失的力氣,令青年快要失去意識。


忍者聽見自己還在死命搏跳的心跳聲、喉內擠出垂死掙扎的嘶嘶聲。他奮力撥開擋住去路的枝枒,可是,後方陰忍如鬼神追擊他的殺氣,任憑他做多少努力都擺脫不了。


「你就乖乖去死吧!」忍刀劃破風朝他斬來的聲響,讓青年回身,舉起手中的苦無勉力擋下,但是不敵對方朝他狠壓的力道,腳步一滑,他從原本跟對方纏鬥的樹上摔下。

當發現自己不會摔到泥地;而是從山崖直墜時,他心中暗叫不妙,卻來不及了。


青年忍者本以為這條命的終點,在摔下去之後就會來到,完全沒想過,他會遇到一對忍者夫婦對他伸出援手。

當天,山田夫妻帶著幼子利吉,全家人到住家附近的草坪野餐,準備度過難得的親子團聚時光,沒想到意外碰上被追殺的年輕逃忍。

摔到美味便當上的青年帶著血汙、招來危險,但是,他們毫無芥蒂,替他擊退追擊。

逃忍的左肋刀傷,讓他在山田家中養傷的時候,吃了一番苦頭,青年只記得,他撐到山田夫婦的住處後,隨即人就癱軟失去意識,接著,折磨他的是反覆的高燒與惡夢。


夢境中,開場總是一片虛無的黑。

接著是血腥味、男人與婦孺被開腸剖肚的屍體,最後是大火過後的焦臭肉味作結。他只能一直奔跑,可是,經過十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也早就遺忘自己要往哪裡去。


青年從被褥中驚醒起身時,盤腿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山田傳藏,同時被他的騷動擾醒。

「你醒了?能不能喝水,可以的話喝一些吧。」山田傳藏遞給他乾淨的飲用水,青年接過便不假思索一口氣灌下。

甘甜的水滋潤乾涸的喉嚨,青年忍者一瞬間起疑,這杯水會不會有被下毒的可能,他遲疑一瞬,還是沒有將水吐掉,選擇嚥下。

「謝謝。」

「不客氣,很好喝吧?這是從我們家後山湧泉接的水,想喝就再說,不必客套。」沒想到自己一瞬間的破綻,還是被男主人識破,青年忍者對自己感到羞愧,於是,他只是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我該怎麼稱呼你?」

「叫我土井就好。」因為高燒還昏沉著腦子的青年,沒有思考的餘力,於是他隨口回答一個曾在潛伏任務中使用過的假姓氏。

「土井你多大了?成年了嗎?」

「十九歲。」

「這麼大!?看你的臉,我以為你頂多也才十五、六歲。」

山田傳藏搖頭、雙手抱胸。像個老父親般嘮叨道,這可不行啊,有空得走一趟鎮上買菜,也要叫妻子多煮點飯才行,一副已經開始計畫起什麼的模樣。

「不,我天亮就走,替我療傷已經足夠感謝,不能再更麻煩你們。」墜崖當天,山田夫婦的小兒子埋怨他破壞家庭出遊的眼神還歷歷在目,愧疚感如針般不停刺痛土井的胸口,他沒有打算多做停留。


「走?啊、你在別處還有可以投靠的親朋好友?」

「……不,我已無親無故。」

山田傳藏沉吟數秒,他堅持道:「既然你沒有牽掛,那就不用太顧忌,儘管住下來吧,等到你痊癒,再做打算也不遲,至少你在冰之山一天,我就有把握能保你安全,像上次那種三流傢伙,想闖進來可沒這麼簡單。」

「三、三流……?」

「是啊,那傢伙渾身上下破綻可不少,我看你那天是快餓暈了,才會打輸他吧。」

土井圓睜著眼,吃驚看著山田傳藏,下一瞬間噗哧笑出聲。山田傳藏跟著眼含笑意,把青年塞回被窩,從水盆內撈起布巾扭乾、敷上額頭:「睡吧,你現在只有一件忍務要做,那就是先把燒退了再說。」

當好一名有教無類的教師,遠比殺人更加困難。


初到忍術學園當天,年輕人被安藤老師指出殺氣的問題;差點讓學園內最年幼的一年級學生掉進池塘、被廚房阿姨大罵不准剩飯等等各種突發問題,在在讓第一天上任的青年老師狼狽不已。

當廚房阿姨也出來幫腔,想要知道這位新人老師,為什麼遲遲不說自己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在場唯一知道年輕人難處的山田傳藏,挺身站出來替他解決問題。


「不論作為人或老師,你都還是個半吊子,那你就叫『土井半助』吧。」宛如父親般的這位長輩順口替他取名,之後拍拍他的肩,要他好好打起精神上完第一天的課。

得到新名字的土井半助屏息,睜大的雙眼散去陰霾跟畏懼,綻放出星子般的光芒。


土井半助本以為,從九歲起在這世間上等同於死去的他;作為忍者可以不眨眼就奪取生命的他,已經失去作為人類的資格。他唯一的下場,就是在這副軀體的性命消逝之前,如鬼魂似的在這世間遊蕩。

幸好,有人告訴他,沒有這回事。


結束手頭工作後,山田利吉拎著一大包換洗衣物,來到忍術學園準備送給單身赴任的父親。他熟門熟路往職員室走,以大聲招呼代替敲門告知自己到來:「你好,土井老師!父親……去上課嗎?」

「你好,利吉,山田老師去上課了沒錯,如果不急著走的話,你就等等他吧。」

正在備課的土井半助笑吟吟迎接他,語畢便繼續低頭查閱下一堂課要用的課程內容,手也沒有停下撰寫筆記。

「那正好,我今天還有東西也要交給土井老師。」

山田利吉湊到土井半助桌前,初見時甫十二歲的小男孩,現已長成一方出名的青年忍者,可是,他臉上的淘氣笑容,仍舊跟以前一模一樣。


「交給我?」

「是,這是母親親自交代給我的重要忍務,我可不敢馬馬虎虎,拿到東西後我就趕過來了。」

山田利吉邊賣關子邊從懷內取出一只布包。他盤腿坐穩,打開布包的結,包裹內是三到六條嶄新的忍者頭巾。布料與顏色都跟忍術學園的老師忍服一致,很明顯是要給身為教師的土井半助在上課時使用。


「為什麼山田夫人會突然送我忍者頭巾??」

「上回你回冰之山時,不是說頭巾在毒竹城遺失了嗎?」

「啊……,是沒錯。」

回想起一個月前,他赴約諸泉尊奈門的挑戰時,一時不察撞上正在溪河訓練的毒竹城忍者們,還把自己一口氣撞失憶的事,土井半助忍不住困窘地挪開視線,總覺得自己好像總是在山田父子前出糗。


「當時你說要省下生活費買新頭巾的事,母親後來很掛念呢,於是,她就乾脆替我們都做了新頭巾,特地要我跑一趟拿來給你。」

「都『做』了新頭巾?」

「不愧是土井老師,老樣子很敏銳呢。」山田利吉獻寶似展開頭巾,特地露出上面繡著『半助』字樣的位置給土井半助看。

「母親說,為了不跟父親的頭巾混淆,所以繡上名字,這樣你也能一眼就知道是自己的頭巾。」

「利吉。」

「在。」嗯?土井老師的反應怎麼跟我想的不一樣?我還以為會很開心?不開心嗎?

「我已經買新頭巾了。」

「欸!?」年輕的自由忍者大驚失色,他心想都怪上一樁工作結束得太晚,導致他拖這麼久才將母親的心意送給土井半助。

「可是,土井老師你留著,當作備用也不是不行、嘛……。」

自由忍者的語尾越來越小聲,最後乾脆噤聲,他的手有一絲停頓,可是仍然毫不猶豫往前伸,抹去低頭的土井半助不斷淌下臉龐的淚水。


「哥哥,真對不起,都怪我太晚來了,害你得多花一筆錢。」

山田利吉的話,讓土井半助破涕而笑,可是眼淚卻是越流越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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