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

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蓮花。亞連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花紋。他試著仰頭，卻頂多見到，擁有綠繡蓮衣物主人的些微垂肩黑髮，就被疼痛逼得閉闔起眼。

清涼的布團覆上了疼痛處。

「人醒過來了。是你說要撿這豆芽回來的，自己處理。」是冷硬的男人聲，還有…豆芽是什麼？

「來了來了、阿優…你在生氣？」

「才沒有。」聲調聽不出起伏，亞連感覺到原來在身側的人起身，依照腳步聲辨別，應是踩著木板地離開了。隨後不久，另一股腳步聲帶著吱嘎聲到來，在原本的位置待下。

「你不用擔心，所幸都是些小碎口，沒什麼會危險的要緊問題。本來最擔心你左眼的傷，雖說流了很多血，但也只是皮肉傷，阿優有替你把藥敷上了，舒服點了嗎？」來人一坐下，就嘮嘮叨叨了一大串話，無架子的古道熱心讓亞連回以一笑：

「謝謝你，救命之恩，無以回報。」

「不需要什麼回報，你安心休養吧！目前還是不能對傷口大意。」比方才的冷硬男聲高亢許多的青年聲線，讓亞連微微舒展了因疼痛而皺起的眉，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來不及開口，濃厚的睡意又侵襲而來。

＊

待亞連再度清醒，他才終於在意識清晰的狀態，第一次見到救助他的人們。紅髮男人紮著短馬尾，高亢清亮的嗓音讓他認出，那是曾在床邊說些安慰貼已話的人。

「呀，你總算醒來了，我還在想你會就這樣睡到哪時呢！」

「嘖！要死也該死到別的地方去。」

在紅髮男人旁，走來端著木盆的另一男子，簡陋屋中就只有他們兩人，所以亞連十分確定那印象深刻的冷硬聲音就是眼前的人。

『就算是恩人…說這種話也太！！』

瞥了眼亞連臉上扭曲的隱忍，黑髮男子哼了聲就步出屋子，紅髮男子苦笑，似乎也無可奈何，轉為對亞連道歉。

「阿優較不擅長與人相處，真是非常抱歉…啊！優是指他的名字，我叫做拉比。」

『叫人去死已經不是一般的不擅長，根本是敵意了啊…。』雖想這麼回應ラビ，但亞連理所當然不會講出來。只是告訴了拉比自己的名字。

「亞、連？」ラビ試著記住地反覆唸了幾聲，手替他解開敷帶。拆下來的人工敷帶有著清淡的竹葉香，混著濃濃的藥草臭味。

「這藥十分有效呢！你們是醫生？」

「配不上醫生這種尊貴的稱謂，我們只是散戶的旅行藥商，平日在稻垣一帶賣藥，所以對於アレン君這些皮肉外傷，還有些粗淺的心得。」

包裹著亞麻布料手指的輕柔地清除殘餘的敷料，ラビ慎重的檢視傷口，確認傷口是他所想要的復原情形後，再重新上藥。

「好！這樣就可以了。在你復原前，如果不嫌棄的話，請在寒舍住下吧。」

「咦，其實不用這麼麻煩也…、」

「不行喲，把醫治到一半的病人丟出門，這種事若被我爺爺知道的話，一定會被痛扁的啊。」

拉比笑吟吟地打斷亞連的推辭，效率極高地直接往外頭走去找尋優，告訴他這個最新決定。

＊

自亞連有記憶以來，他一直是孤身一人，像浮萍無根漂泊的人生。

直到亞連遇上了艾瑪。艾瑪並不屬於日本的任何一處地方，他說他的故鄉並不在日本。他漂洋過海來到日本，憑藉著與東洋相異的外貌、腔調、表演手法，得以在日本全國賣藝流浪。

閱歷與視野融合了異國與本土的艾瑪，教授給亞連他的所有技藝，還替他取了名字、能在這天地間容身的空間一隅。

亞連十分喜歡這座他暫時留駐的深山。他與艾瑪走遍了日本許多地方賣藝，連最繁華的江戶都踏足過，但他從未見過有一個地方能單憑著相同的風景，卻藉由時間的推進而刻鑿出不同的景緻。

晨有朝露、午有燦陽、夕有彩霞、夜有繁星。天與大地自然地運轉，把最美好的遺留在了此地。

對於亞連的話，拉比笑著說：從小就每天看、看慣了，倒覺得沒什麼稀奇。亞連聽了，興致一上，就扯著拉比分享他以往在旅途上的所見所聞。

拉比很喜歡聽這些事物，總是津津有味地聽著，然後反問更多的細節問題，臉上表情展現了濃厚地求知欲。

亞連也沒忽視，在拉比與他縱情歡談旅遊見聞時，若優也在一旁，他的反應大多是面無表情，先靜靜傾聽，然後過了不久就會走開。對此反應，亞連始終擱在心底的某個位置。優從一開始就露骨表示對亞連的不歡迎，拉比用了什麼方法說服優讓自己留宿下來，到現在亞連還是想破頭也還是認為不可能。但事實上，優卻是默認了讓他留下。

「哪，神田君…是不是真的非常討厭我呢。」

亞連並不敢直接叫喚優的名字，他曾在一次試圖表示善意的搭話時，被正在研磨藥草的優拿著杵藥棍威脅說不准直接叫他名字，只准讓亞連叫姓。

那時候的優所展現的凌厲眼神，識人豐富的亞連看得出是劍者才會擁有的銳利，而且當下還飽含了殺意。身為旅行藝人的避危本能，理所當然讓亞連嚇得連優不在場的時候，也只敢喚他神田。

「阿優討厭你？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不…只是突然…。」

鶴髮童顏。一頭與常人迥異的白髮，向來是亞連最自卑的一點。他常想這也許就是自己遭父母拋棄的主因──像月光般蒼白不祥的髮色。

思及此，恐懼佔領了他所有的心神，使亞連躊躇遲遲不語。

＊

在一個無月的秋夜，亞連從假寐中轉醒。不消數秒，睡夢與清醒交錯消逝的腦中運作，讓他發現週遭寧靜不同以往。

數帖大的屋內空無一人，在這種理當待在家中的時刻，優居然不在。通常到山腳去賣藥，定會在山內天黑前返回的拉比似乎也還沒回家。

甫前不再需要敷帶的雙眼眨了眨，亞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使他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待適應了黑暗得以動彈後，亞連就著黑暗在屋內摸索找到了燈籠。火折子點燃了剩一半的蠟燭，亞連往屋外找尋拉比和優。

草屋附近並沒有人跡，只有秋風伴著蟲鳴，亞連越走越遠，最後來到通往下山小徑的小樹叢。

燈籠微弱的火光還是照耀出了優的一頭烏髮背影，見到優的亞連放下心，沒有再靠近，優沒有發現亞連，只是專心一致地提著家裡另一只燈籠，在小徑末端靜立。

浮雲走了，月亮露臉而出，優繼續站姿佇直，紋風不動。

亞連起初反應不過來，優做什麼晚上在外面吹冷風，但拉比火紅的髮梢由小徑慢慢露出時，亞連也同時領悟優剛才是在等待，他在等著在無光夜晚卻還沒回來的拉比。

「阿優！你怎麼會就這樣子在外頭？」

發現優的拉比，還背著木造藥箱就三步併做兩步奔上小徑，他皺眉放下藥箱打開抽屜，拿出一件外衣披上優的肩頭。

「你想感冒嗎？自己明明知道是不易好的身體還這樣亂來。」

重新背起藥箱，拉比簇擁著優，兩人迴轉草屋的方向。在不遠處的亞連一見，下意識閃躲到一旁的樹叢。

「你太慢了。」

聽聞優不輕不重的一聲，有數秒時間完全愣住的拉比停頓腳步，披著外衣的優也一起停下。

「優…你是在擔心我嗎？太讓我感動了~~。」

「笨蛋！」

月光下，優的笑弧不大卻清晰可辨。拉比臉上漾開了驚喜；旁觀的亞連卻是驚訝。

亞連本認為優是不笑的。不是不會的不，是不常的不。優的個性，在這陣子的相處下，讓亞連知道他一板一眼、甚至還有點與纖細外表不搭，武士般才有的一股凜然嚴肅。

相較下，比起優，拉比性子親和開朗，溫柔也不拘。

但現在亞連所見到的優，卻不如想像中僵直，是自然又柔和，在能安心表露自我的人面前，才會綻放的笑靨。

於是，亞連一切的疑問得到解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