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

土井半助一聞到血腥味，頓時睜開雙眼，從被窩中一骨碌翻身戒備：「是誰！？」

山田利吉從房梁一躍而下，如貓隻落地悄無聲息，但是將土井從酣睡中喚醒的腥臭味道，卻更加明顯了。

「哥哥，是我。」山田利吉露出羞赧的苦笑，在土井半助反而更緊張喊他利吉時，一身殺氣盡散。

「只有您，父親不在嗎？」

「學園長委託山田老師出差，我想得等到天亮後才會回來。」

土井半助皺眉，凝視利吉的右臂：

「槍傷？你在工作時遇到襲擊了？看來那座城的戒備不容小覷。」

「請您別取笑我了，真丟臉。」

土井半助點燃燈芯，在房間裡走動，清醒得不像數分鐘前剛睡醒的人。

他從衣櫃內取出木盒，打開後，山田利吉發現木盒是一盒簡易醫藥箱。

土井半助靠到青年的右臂處，拉下外衣，露出被彈丸劃過、綻出裂口的傷處，除了血味，跟著飄出火藥的淡淡硫磺味，令男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熟練地從去除火藥碎屑開始做清潔。

他一邊小力擦拭，一邊嚴肅反駁山田利吉的自嘲：「不，你作為自由忍者，在任務中來來去去，怎麼可能不受傷，我是擔心你。」

山田利吉顫動眼睫，輕眨雙眼，小心壓下心頭一陣騷動的竊喜，讓表情維持平靜。

「我這裡只有應急的藥品，我先替你止血，你待在這裡休息，等天亮後，可以去找新野老師一趟，學園內的保健室中都會常備傷藥。」

「謝謝。」

「這種小事有什麼好謝？」

拍拍山田利吉的背，土井半助乾燥溫暖的掌心，熨熱了青年痛得冷汗漣漣的肌膚。

土井輕手輕腳纏好乾淨繃帶，如釋重負地大吐一口氣：「呼——！幸虧血止住了，太好了。」

「打斷你睡覺，真抱歉。」

「沒事沒事。」土井半助擺擺手，跟跳起床時一樣麻利鑽回被窩。

「我先睡了，等會兒早上還得上課。你可以借用山田老師的被子休息，不需要拘束。」

「好。」

土井半助睡眠品質極佳，頭一沾枕頭立刻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山田利吉沒有使用父親的被子，而是攏好凌亂衣襟，選擇盤腿在房間一隅小憩。右臂的槍傷，綿延持續火辣辣的疼，經歷生死關頭之後的不安，還在一抽一跳折磨山田利吉的神經。

山田利吉一向很得意自己能駕輕就熟，穿梭於出生入死的忍務中。

作為自由忍者，他在圈內能享譽雇主好評的原因，除了是傑出忍者夫婦一脈相承的孩子，也同時由於一次次累積的工作實績。

體力能夠鍛鍊、忍術可以鍛鍊、經驗也能夠累積。

可是，直面死亡的恐懼，是心魔。

成為職業忍者之後，第一次在工作上因為生死威脅，直面自己可能死亡的恐懼以後，山田利吉才明白無論是父母抑或是土井半助的強大之處。

他們不是因為比誰熟讀兵法而強大；不是因為忍術比誰駕輕就熟而強大，而是他們擁有與死神搏鬥也能處之泰然，能夠運用精湛的實力，一次又一次逃離死亡、存活下來。

山田利吉比誰都明白，在這方面，他根本遠遠不及父親母親還有土井半助。

成為職業忍者的頭幾年，他被這種無力感所籠罩，掙脫不了。他心知肚明心魔必須由自己克服，也知道，如果認真對山田傳藏尋求解答，父親也必會回應他。

可是，山田利吉一直渴望成為比父親出色的忍者，出色得不讓他所敬愛的父母蒙羞的兒子，所以，他無數次嚥下對父親的求助，用煩躁作繭自縛。

當時，僅有土井半助敏銳地察覺這件事。

有一天，土井半助臉上帶著一貫的和藹笑容，招來因為工作來到忍術學園的山田利吉。

他迴避人來人往的餐廳，將人帶到職員室，親自沏一杯茶給青年，並拿出以小碟盛裝的甜點心推遞給他。

「利吉啊，我在感到疲憊的時候，總會喜歡吃甜食。熱茶很香，一口茶、一口甘甜的點心，想些考卷管他的、備課管他的，任何事都沒什麼大不了了這些無意義的事。」

「⋯⋯。」

「這是我還在冰之山，被惡夢反覆折磨的時候，你的父親所教給我的解決辦法。」

聽到這裡，山田利吉握了握拳，想要迅速逃離土井半助的時候，男人已經先一步牢牢握住他的手。

「不可以逃避。」

「冒死完成任務是好忍者；懂得明哲保身也是好忍者。要選擇哪一種，忍者時刻都在面對這種矛盾。」

「可是，丟臉或落荒而逃，沒有任何過錯。」土井半助低垂雙眼，唇邊抿著溫和微笑，注視青年被眼淚濡濕的膝頭。

「因為，有你該回來的地方。」

當山田利吉逐漸適應疼痛後，他一邊留意不要讓衣袖摩擦聲吵醒沉睡的土井半助，一邊膝行靠近燈盞掐熄所剩不多的燈芯。

天近破曉，卻未明，山田利吉在心底說服自己：還有時間、要是翻窗出去摔個狗吃屎，豈不辜負起床幫他療傷的土井半助一番好心。

「等天亮出來再說……就一會兒……」膽怯勾住土井半助露出被窩外的手指，山田利吉終於放下心，闔眼浸入酣甜的夢鄉之中。

（完）